2022-07-15 10:17:07
夏维中
南京市文化名家工作室领衔名家
“我们做历史研究,初心是什么?任务是什么?是要把历史搞清楚,在冰冷文物的背后看到热腾腾、活生生的文明。”
“这一段的文字表述不太严谨,要请工作人员修改一下。”
“这里的介绍还可以再细致一点。”
……
大报恩寺遗址景区展馆里,一条不足100米的回廊,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夏维中通常要走很久。
他的步子迈得很慢,有时候是为了确认展板上的小字,有时候是解答工作人员的问题。他走走停停,一副黑色的粗框眼镜被反复地打开又折叠上。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正如这里也同样熟悉他——无论讲解员还是保安,都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这位戴着黑框眼镜、眼睛笑起来像两个弯的“景区教授”。
“我几乎算得上是这里的‘编外’员工了。”57岁的夏维中打趣地说。
2021年,在南京市委宣传部扶持资助下,夏维中与南京大明文化实业公司(以下简称“大明文化”)合作,成立“夏维中文化名家工作室”,传承大报恩寺的保存、保护、研究事业,同时也探索人才培养新型模式,将研究成果转化成展览、文化产品,让严肃的文物变得温情,也让历史文化不断与时代发展相融。
△夏维中
一个朴素的愿望
南京旧有民谚:出了南门尽是寺(事),南门(今中华门)外第一寺当推大报恩寺。大报恩寺塔被明成祖敕为“第一塔”,明末文人张岱称之为“永乐之大窑器,中国之大古董”,代表着中国历史上极高的建筑艺术成就。规格之高、用料之精、工艺之繁、气势之宏、历时之久,堪称绝唱。
20世纪80年代,在南京大学历史学专业读书的夏维中常在中华门外的秦淮河边,寻找史书中著名的“大报恩寺”和“琉璃塔”。
但秋风萧瑟中,这位年轻人只在一片民房边,看到了横在路基上的石碑,从上面已不太清晰的文字中,隐约能窥见这座塔昔日的恢宏。
△中华门外旧照
“当时遗址已经变成了一座城中村。”这一下击中了夏维中,他感到痛心。
站在那里,夏维中在心中默默许下了一个朴素的愿望:“这里的历史,我们要好好保护、好好解读。”
从那时开始,夏维中试图从各种渠道了解这座琉璃塔,以及大报恩寺的历史。
在荷兰莱顿大学汉学院,曾在南京大学留学的饶抱斯为他寻找到了《荷兰共和国东印度公司大使晋谒中国皇帝——鞑靼大汗》(后世简称为《尼霍夫游记》)。这本记录了荷兰画家约翰·尼霍夫在清顺治年间中国之行的作品,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出版,成为当时欧洲人了解中国的重要窗口。
这本书一度让夏维中如获至宝。字里行间,当下与历史,东方与西方,都勾连起来。
在书中,大报恩寺琉璃塔造型的独特和无与伦比的美丽被作者热情推崇,“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中国建筑可与它们相媲美。”作者不仅认定“这座骄傲的建筑,堪比七大奇迹”,还专门附上了精致的铜版画(后来在欧洲流传几百年的“中国塔”形象的出处)。
△《尼霍夫游记》铜版画插图:南京大报恩寺塔,1665
而正是这段经历让夏维中觉得,作为专业学者,自己有责任去解密、传承和弘扬大报恩寺背后的文化——它太重要,也太神秘了。
但文献梳理的不足、考古工作的阙如、海外资料的隔膜、残存文物的散佚,诸多的因素,都严重制约着对大报恩寺的相关研究,并最终出现了连许多相关的基本历史问题都无法说清的窘境。
怎么办呢?
夏维中重新发愁起来。
一次“反传统”的学术研究
2007年,转机出现了。
为配合“古报恩寺遗址考古”项目的发掘与保护工作,作为项目实施主体的大明文化委托已经是南京大学历史学教授的夏维中负责牵头,成立了“南京大报恩寺及其琉璃塔与明代文化”课题组,组织相关的专题研究工作。
实际上,这是一次多学科的“联合作战”。
由于大报恩寺遗址年代跨度长、内涵丰富、建筑独特,发现的历代遗迹近百处,出土遗物总量达2万余件,需要各个领域的专家共同参与,开展合作研究。为此,由承担考古发掘任务的南京市考古研究院祁海宁教授牵头,联合南京市博物总馆、南京大学、山东大学、故宫博物院四家单位,申报了国家重大社科基金项目“南京大报恩寺遗址考古发现与研究“。项目围绕“大报恩寺遗址考古发掘报告”“大报恩寺遗址历史研究”“大报恩寺遗址出土明代琉璃研究”与“大报恩寺遗址出土舍利研究”四个核心问题,对大报恩寺遗址进行系统、深入的跨学科综合性研究。
“这是我第一次跟这么多学科团队合作做项目。”在此之前,包括考古和历史学在内,各学科之间一度是彼此割裂的支线。而夏维中却认为,历史学研究与考古分不开。前者可以为后者提供指引和学术佐证,而后者则为前者提供更多资料补充和修正。因此,这种协作办公的组合让夏维中兴奋不已,“我们几乎是一拍即合。”
此后,他一有空闲就带着团队往考古现场跑。“看考古很有益处,在现场看到的和在书上看到的就是不一样。”
在那里,文物就在跟前,可以闻到泥土的味道。各种细节都还没来得及集结成报告,因此是“最鲜活的”。
这种“鲜活”让夏维中站得离历史更近。
△大报恩寺遗址考古发掘现场
2008年7月中旬,地宫的发现使得考古发掘取得突破性进展:离地表大概4.2米的深处,考古队员们在地宫中心发现一块宋代方形覆石。根据覆石之下石函的铭文碑刻记载,地宫建于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
“通过考古发掘,我们才认识到地宫的年代比我们此前预估的明代要早很多,大报恩寺琉璃塔的地宫是对天禧寺真身舍利塔地宫的沿用,其修建年代是北宋初期。”夏维中说。“整个过程充满了戏剧化,有时候在我们的意料之外,有时又在意料之中。”
考古领队祁海宁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夏维中的那个“神预言”。挖掘前,夏维中断定“琉璃塔后面(即东面)的地层应该只到宋代”。经过队员们现场勘查,果然如此。“简直神了!”
原来,根据史料记载,北宋前期僧人可政(演化大师)恢复长干寺(大报恩寺前身)时,南京城区环境使得被圈在城外的长干寺遗址,无法按传统的南北向进行布局,而只能坐东向西。同时,由于纵深不足,寺庙的东西布局也无法充分展开。佛塔之后(即东面)再无可用之地,可政只能把本应建在佛塔之后的院落移到寺之北侧(即护城河南侧),但这并不符合传统中的“风水”要求。因此,元符年间,新任住持永公通过堆土填补低洼的方法对这一不足做了修正。
△在明代大殿之下发现的宋代登山踏道
“这次合作,打破了各学科之间的森严壁垒,通过历史、考古、文物、宗教、 建筑等多种学科的交叉和融合,全方位提取、分析、整合信息,使各参与学科、各子课题相互借鉴、支持,共同创新与完善。”夏维中感慨,“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开创了专题史综合研究的新路径。”
经过4年的发掘,考古队取得了非常重要的考古收获。与此同时,相关课题组的专项研究也取得了重大突破。其中,夏维中所在的课题组在广泛搜集、整理、甄别、校勘各种文献材料的基础上,结合考古发掘资料,进行了历史学实证研究,解决或基本解决了大报恩寺及其前身长干寺、天禧寺所涉及的许多重大问题。
在这个过程中,团队中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来自彼此的支撑力。
这种合作的形式被保留了下来,成了“夏维中文化名家工作室”的前身,参与这次研究的单位都被囊括其中。工作室挂牌那天,有专家笑称自己“终于有了组织”。
△2021年,夏维中文化名家工作室挂牌
而在夏维中看来,让他最“过瘾”的是,通过工作室,可以把不同单位不同学科的相关人员聚拢到一起做研究。
数年间,他写下了《南京天禧寺的沿革》《试论明初南京大报恩寺修建的几个问题》《南京大报恩寺及其琉璃塔在海外的影响》等著作。
但同时,他也困惑:这些表达总是局限于一小部分人之中,专业领域之外的人,很少看他的文字。如何让枯燥的历史文化被大家所认识、接受和喜爱,是他想要解决的一个问题,这也是工作室的责任之一——在全新的平台,以特有的方式,把一些探秘的结果融入进去,传递出去。
一场文化探索的“接力”
2018年,“大报恩寺遗址出土宋代丝绸展”在大报恩寺遗址景区开展。大明文化文博部高级主管张岩是策展人之一。此次展览是文物经修复后第一次“回家”亮相。
近百件丝织品不仅展现了北宋时期高超的织染工艺技术,更是世人窥视那段辉煌文化的一个窗口。
这个“90后”姑娘知道,自己不能在某些考究的地方出错。为此,她和团队与夏维中进行了频繁的对话。只要想不明白的事儿,他们都会去请教。
比如,泥金花卉飞鸟罗表绢衬长袖对襟女衣背后是什么服饰文化?盘长结盘金绣交颈鸳鸯小饰使用了什么技艺?丝织文物上保留的诗句有什么寓意?
夏维中回复得也很小心,拿不准的地方,他会慢慢翻书,查阅资料,或者去和其他专家讨论。夏维中说,他乐于给年轻人讲东西,“像这种虚心的年轻人我愿意教,我讲得越多,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就越能还原大报恩寺原本的味道。”
△泥金花卉飞鸟罗表绢衬长袖对襟女衣
有网友在美剧中“扒出”一个有意思的细节:但凡出现中餐外卖,都伴随着一个红色的中国宝塔形象。
这是不是大报恩寺琉璃塔?
大明文化的工作人员请教夏维中后,一篇《美剧里中餐外卖盒被南京大报恩寺塔“承包”了》又让大报恩寺在年轻人中圈了一波粉。
△中餐外卖盒上的琉璃塔
一种类似师生的情谊生长起来,他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师生,但他们都感知到有一种接力和传递正在发生。
工作室的成员大多是“80后”“90后”,他们精通市场营销、运营管理,却很少有人进行过专门的历史学习。
“你不能要求他们去啃‘大部头’的历史文献,但他们又需要了解相关的历史知识,才能在此基础上策划展览、创制产品。”
为此,夏维中和工作室的专家们准备了专门的教案,对大报恩寺的历史文化作了深入浅出地介绍。同时,也会在讲解中穿插一些有趣的小故事,比如大报恩寺的“寺产”瓮堂是当地老人经常前往“搓澡”的公共浴室。这本教案,最后被结集成册,成了《南京大报恩寺前世今生》一书,并于2015年出版。
△《南京大报恩寺前世今生》书影
在景区,从管理层到基层讲解员,每个人都听过夏老师的“课”。这些课有时候在培训班的教室进行;有时候,在项目讨论会上就某个项目展开的沟通交流中完成;有时候则在某项文物的展柜旁见缝插针地指导……
“有的人之前还是‘门外汉’,如今也成了专家,甚至都可以去参加副高级职称的评选了。”夏维中幽默地说,“像张岩,之前对这个领域还很生疏,如今有时候连我都说不过这个小姑娘。”
夏维中觉得工作室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团队成员带来的那种全然不同的气息,让他这个“天天做历史研究的人”也充满了活力。
“退休后,我要到这里来,继续做研究,继续讲南京的历史文化。”走在以透明建筑形式覆盖考古发掘现场的大报恩寺博物馆,低头看得到数千年前的泥土,抬头看得见在古塔塔基及地宫上建起的“报恩新塔”(遗址保护建筑)。“我们的生命是短暂的,但可以通过工作室的形式帮助这些年轻人成长起来,让做这件事情的人代代相传,就像我们的生命一样,也会一代代延续下去,以尺寸之功积千秋之利,兀兀穷年,接续探索。”夏维中说。
*文中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记者丨张甜甜
编辑排版丨祁 绩
摄影摄像丨周 韬
视频剪辑丨胡欣玥
美编丨鲜曼青
校对丨熊向宁